战鹰之旗 11-14(终)

11.

 

利威尔躺在木板床上,翻了个身。距离上次来这里是几年之前来着,他已经记不清了。

没什么亲人也没家业的利威尔独自在这世上生活的年岁,已经快和不到二十岁的年龄一样长了。

 

对于没有姓氏也没有家产的孤儿来说,如果想活下去,体面和道德是最先被抛弃的身外之物。反倒是一些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只能用最实际的方法,靠自己赚回来。

先是别人的面包,再后来是别人的钱包。

第一次偷面包的时候利威尔就被当场捉住,当时不过六岁的他三天没吃饭,就在想把一块甜甜圈塞到裤兜里的时候,被旁边挑选奶油饼干的顾客发现,店主揍了他几个耳光,拽住那四条比柴棒还细瘦的手脚把他踹出了门。

感谢店门口湿滑的街砖,他只折断了一颗牙齿和一根肋骨。比起那些整日在街上流窜的同伴来说,他这次付出的学习代价已经很便宜了。

有个平日里很要好的红发女孩,自告奋勇想去为受伤而行动不便的他偷一块黄油,被人抓住,剁掉了右手的拇指。再后来,他就没看到那女孩了,听一起玩的小伙伴们讲,因为没办法再干活,她被爸爸卖去了街口那个有着不少漂亮姐姐的房子。

利威尔的童年到这里就结束了,尽管距离他真正成年还有很多年。

后来,他发现只有面包是不够的,就像鬣狗会争抢腐肉而互相撕咬,只会不着痕迹地偷掉别人的钱包,并不能保证刚到手的伙食费就确实归属了自己的腰包。有时候得来不费多少工夫的战利品,会被比他更高大强壮、打起架来更狠的小孩抢走。

第一次挨揍的时候他很害怕,渐渐的他发现畏缩是没用的,除了挥出拳头和对方搏命,没什么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挨打。要爱惜生命,首先得不怕丢命。

感谢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常生活,这个外貌和身材都不起眼的小个子用不惜命的打架风格在地下街的孩子当中打出了名气,打出了水平,没人再敢抢他手里的面包,直到他偷来的钱包被同样无所事事的大人们盯上。

在十一岁生日那天,利威尔用偷来的钱去铁器铺换了把小刀,并用它割断了埋伏在回路上想要抢夺战利品的人的掌筋。比起六岁时第一次挨揍和之后的肉搏,十一岁时第一次械斗简直能算是个小小的胜利了。

对利威尔来说,他全部的人生感悟只有一切都得靠自己,要活下去,只能做个干脆狡猾、胆大心细的混蛋。

 

也不是没有同行者,在最终保全了伶俐的手脚迈入人生第一个十二年的利威尔的身边,也是有一起呆过几年的人的。可是人是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的,哪怕是地下街这种地方——或者说,正因为是地下街,所以逃离泥潭向上爬的动力也是特别加倍的。有些人为了面包,渐渐变成了在利威尔看来很无趣的人。他们洗净了从泥中挣扎出的手脚,挣得了漂白的身份,做了贵族的附庸,变成了他们自己也曾经不屑过、嗤笑过的那群人。偶尔,他也会在白天的街道上看到熟悉的面孔,头戴假发,撒着香粉,踩着擦得锃亮的皮鞋,神气地踱过地下街旁侧的廊桥,没有侧过一眼,仿佛知晓地下街的存在这件事,也玷污了他们那光鲜的仪表。

地下街很大,像个接驳各色航船的码头,来来去去的陌生人很多,曾经和他一起分食半块饼干的人,也在下一餐的时候就再也找不见了,就像大多数离港的夜船,起锚之后就再没等到返航。

 

相比之下,宪兵队班房的床铺还真是多年如一日地硬。利威尔努力地回想上次被扔进来到底是什么年份。

这段清静的思考没有持续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独处的时间。埃尔文示意狱卒打开铁门走了进来,叮叮当当的铁链碰撞声似乎是吵醒了其他牢房的人,黑暗中听得到换了个调子的呼噜声和梦话声。

狱卒在他身后上了锁,交代了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利威尔从木板床上坐起身,背靠着监狱的墙壁,看着几步之外的埃尔文。月光从狭小的换气窗斜照进来,在深夜的来访者那浅色的头发上映出冷淡的蓝光,这景象很熟悉,就像大半年前在地下街口那次群殴当中一样。

“这么晚过来,你不是顺路来串门吧。感谢你的妙计,我差点就被你搞死了。”

利威尔想起曾经顺手牵过眼前这人的钱包,现在这个失主算是终于有机会报仇了。自从认识这人以来,他原本就精彩纷呈的人生就更加乱子不断了。

“我想你应该也不会真的以为我要把你当成这案子的真凶抓进来吧。”埃尔文环视了一下窄小的牢房。“如果你是那么容易就能死掉的人,那只能说明我看走眼了。”

利威尔没有回答,他的计划被猜中了。的确,他是和自己打了个赌,选择相信一回埃尔文这个没有见过几次面的人。如果赌输了的话,大不了费点功夫打破宪兵队的班房逃出去。只是这样以后他在这阳光下立足的最后机会也没了,得天天和追讨的宪兵们玩捉迷藏。即使还没有宣判定罪,破坏宪兵队的建筑设施,这也是个不轻的罪名。

十二岁以后的利威尔就几乎没有被宪兵抓过了,同一项生活技能练个好几年,怎么也该驾轻就熟了。他谨慎地思考着对话,试探着埃尔文接下来会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无论猎鹰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只鹰,它在一群家禽当中都不会受欢迎,区别是,你可以离开这里,飞去更好的地方。”

真是动听的宣讲词,利威尔在心里这样想着。从那一线月光之外的阴影中,他看向埃尔文,尽管这里并不是个多么舒适的谈话场所,他对埃尔文接下来会说什么,居然有点儿期待。

 

在几年前的瘟疫中,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利威尔有幸活了下来,又矮又瘦的他赢过了那些平时强壮霸道到足以欺负他的大人们。从尸堆里爬出来之后,他被好心的小贩收留下来。然而在那里他也呆不了多久。对地上的世界来说,他的出身太低微了,对地下街的人来说,他活得又太清醒。

就像蝙蝠,既不是鸟,也不是兽,天上的飞鸟和地上的走兽,两边阵营中哪里都没有它的归属地。

至于后来各种地下街的势力团伙,利威尔也毫无兴趣。他从不觉得自己人生里需要别人来当什么领导者,自己的命运当然应该只为自己握在手中,他是这么想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在他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命运的年纪,就已经被这个世界用名为现实的利剪扼住咽喉,教导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活着。如果不够强大,被这副生锈的刀刃剪断喉管,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就算不甘又能怎样呢,他不过是这个世间无数个挣扎着活下去的微小灵魂其中之一,是战争和瘟疫这类大规模的死亡收割中一颗不起眼的麦粒,但对他自己来说,竭力活下去几乎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内容,人生艰难到几乎让他无暇思考除了踉跄挣扎之外的其他活法。

 

“的确这个世界现在看起来很太平,可是这种和平不可能永远存在,墙里的世界,早就已经腐坏了。人类也不可能永远只在墙里生活。调查兵团是探索人类未来发展方向的前锋,牺牲是其中付出的代价,为了全人类的未来,这是在所难免的。”

耕地紧张,粮食减产,饥民在贵族们看不到的席纳墙外流亡饿死,决策者们只关心如何保有自己的既得利益。人类已经遗忘了高墙外的敌人,不敢面对夺去耕地牧场和家园的劲敌,只会对贫弱国民压榨开刀,放任腐败的毒瘤恶化下去,整个机体都会溃烂,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一场能撼动持续了上百年虚伪繁荣的变革。

“调查兵团是个用实力说话的地方,如果能创造出让人们惊叹的战绩,那么你之前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都不算什么了,整个王都和国家都会关注调查兵团前进的方向……应该说,调查兵团前进的方向就是整个人类的前进的道标。”

 

埃尔文能从墙外活着回来,这很值得表扬。没有什么人不惧怕巨人,也正是这样才叫真正的勇敢。利威尔想起他第一次在太阳底下看到埃尔文,在宪兵队办公室窗外,从远处兴味盎然地观察他。也许是在人群中身高和容颜都太醒目,很容易让人忽视那温和的外表下刻意隐藏的锋利羽翼。甚至调查兵团到底是怎样的组织,也并非他最在意的,眼前这个男人会变成怎样的人,倒是更让他期待。

 

“要不要来做个交易?”

埃尔文直视着利威尔,比起要对付的那些商会代表,说动一个利威尔,这在他看来并非毫无胜算。话虽这样说,但他并不想把这场对话变成一笔真正的交易,他需要的,不是一宗买卖的交易对象,而是一个强悍又坚定、忠诚又直率的同伴,一个能够一起挥动战刀、分享胜利的战友。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的确就是一把灰烬,你把所有希望、兴趣和欲望燃烧掉,就可以让它们都回归尘土。你不可能总是回到一个肮脏的地方。你以前用什么方式谋生,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些原本应该是陈词滥调的话,现在从埃尔文口中说出,听起来是如此的诱人。这些道理利威尔并不陌生,生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并非自己的本愿,血统和出身也无从选择,但既然降世为人,那么不按照自己的意愿自己的风格活一回,实在是让人太不甘心了。

 

狱卒的脚步声渐渐走近,面谈的时间也该结束了。埃尔文交给利威尔一枚信封。

“这里面是接下来的计划。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从这里出去。在此之前要辛苦你在这里呆上几天了。”

说完这些,埃尔文十分干脆地离开了。

 

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归要付出代价。正如利威尔这样没什么家世血统的人,能有幸生活在最安全的第三道城墙之内,如此艰难地活着,就是为此支付的代价。没有家产,就只能好好盘算怎么卖掉自己,要么出卖身体,要么出卖脑力。那条通过攀附某些特殊性癖的贵族来平步青云的捷径,只能让利威尔嗤之以鼻,身体出卖不了几次,就会飞速地贬值,他这样一个干干瘦瘦的人,可不会有人出比一头牲畜更贵的价钱。这一点利威尔很明白,他长着脑袋,可不是为了显得高,何况他本来也不高。

现在这样安静的夜晚,对利威尔来说很适合好好考虑下埃尔文提出的交易条件。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计划图,以及一封担保人署名为埃尔文·史密斯的教会专属墓地的购买凭证,财产捐赠人一栏,写着伪造笔迹的利威尔的名字,而费用则正好是柯里瑟的遗产金额加上利威尔为自己攒的棺材本。也就是说,如果他在这张纸上签了字,那么之前通过各种方法挣到的下半生储蓄,就全搭进去了。

 

“可恶……这个混蛋…!”

 

12.

 

奈尔踢了一脚马腹,胯下的马加快速度,向着城郊一所废弃仓库奔去。

 

半个小时之前,宪兵队办公楼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警报铃。下属冲进管理官奈尔的办公室,报告了一个让正处于下午懒散中的宪兵队闲情全无的突发状况:非法军需物资交易案的头号嫌疑人利威尔冲破牢门,逃了出去。

明天是公开审判禁药案和非法军需物资交易案的日子,公告已经贴了出去,大半个王都城都知道了这件事。头号嫌疑人越狱逃跑,事情可不是把人再抓回来这么简单。

奈尔发布了搜捕令。引信已经点燃,对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他不禁捏了一把汗。

 

前几天晚上,埃尔文私下找到奈尔,和他进行了一场内容大胆到有些鲁莽的计划讨论。他瞒着上司私底下搞的探查被埃尔文发现了,两人虽然身处不同的军团,但因为面临着相同的事态压力,微妙地达成了一次临时的合作。如果事情成功,对奈尔来说,压在心头的一桩麻烦大案可以利索地解决掉,很有助于他仕途晋升,更能彻底根除掉辖区内的头号恶霸铁腿,简直是一举两得的方案。

 

奈尔命令下属备好枪,带领抓捕队伍往事先和埃尔文约定的地点奔去。在已经查获的情报中,已经获知铁腿隐藏生产包含巨人之血成分的违禁药物的作坊所在地。

 

埃尔文的计划是用看上去很符合宪兵队操作流程的虚假通缉令,引导市井舆论,得出军需物资案已经定案、宪兵队认定利威尔是替罪羊即将被处刑的错误结论,然后再让利威尔演出一场越狱戏,使得铁腿等真凶在忙乱中做出判断,认定利威尔会去找他寻仇。宪兵队和埃尔文事先都没有就“已经查获非法药品生产地”这件事大肆宣扬,让铁腿等人以为据点并未暴露。危机中的人们总会事先确定关键物品是否安全,所以铁腿极有可能在获知利威尔越狱寻仇之后出现在据点附近,宪兵队要做的就是人赃俱获。

而利威尔也可以因为真凶落网而洗脱罪名,如果能成功说服埃尔文带他离开地下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加入调查兵团去墙外送死这种疯狂的事,实在是很适合这两个棘手的家伙,如果被巨人干掉,那么世界上不过是少了两个失败者,如果成功地活了下来,也许这个世界也会因此发生什么改变。

对奈尔来说,最安全的第三道城墙内出现巨人相关的东西,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每日的和平安宁,也许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假象。他要做的,就是在暴风雨降临之前,努力维护好这个世界最后的平衡。

 

等到利威尔赶到禁药生产工坊时,火已经烧起来了。

点火的自然不是铁腿。埃尔文的计划中是有列明他因为罪行败露而做最后一搏的可能,但没有列出“公爵”先于前来抓捕的宪兵队毁灭证据的可能。实际上就算是埃尔文也无法在目前的情势下阻止这一结局。

整件事只有一个不可控因素——埃尔文在那次密会中对奈尔透露——他怀疑“公爵”实质上和现任城墙教主教是同一派,更离奇的猜想是,几乎没有人见过“公爵”的正身,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个人,也许宪兵队更高层与主教有什么瓜葛,而来路不明的巨人之血,则很有可能与主教以及更高层有着直接的联系。这已经是以奈尔和埃尔文这一级别的普通军官无法撼动的黑幕,而铁腿不过是这黑幕下被碾碎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不管证据是否湮灭,也无法使民众和王政相信,在万全严密的席纳之墙保护的王都城里,在只有普通人类活动的地方,可以出现巨人的血这种原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火烧得很猛,等到奈尔和宪兵队赶到之后,仍然没有熄灭的迹象。

看着这个被效忠的对象当成没用的棋子完全抛弃后丧失斗志的样子,原本做好准备与铁腿进行一番恶战的利威尔远远地站着没有出手。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铁腿看做是一个合格的对手——从放弃自己原本在阳光下的人生、进入地下街那一刻起,这个男人就已经无可救药了。不管利威尔有没有出手,都不可能改变他坠落进深潭的趋势。

 

“我有最后一个愿望。”

铁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利威尔。

“来给我个痛快的结束吧。”

宪兵们将站在燃烧的工坊外的铁腿围成一圈,所有的枪对准了他。

 

“我拒绝。”

比起认识到这是一种来自末路穷途上亡命之徒奇异的认同感,利威尔更愿意相信这是眼前这条败犬临近灭亡之时最后的妄想。

引领你走向最终结局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明白这句话说出来会击碎最后的生存意志,利威尔没有再说什么,他看了一眼从身后赶来的埃尔文。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自由之翼的双色羽翼在降临的黑暗中开始模糊。

黑白两色的交叠羽翼意味着以崇高洁白的勇气克服内心的黑暗戾气,倘若在这场内心的对战中失败,那么无需外部的敌人,击败自己的,只能是自己。

 

13.

 

八三七年,九月。

教堂的钟楼敲响了十三下,钟声回荡在夕光里,那是为城墙教的主教奏响的丧钟。

只是因为生于地下街就没有资格在这个国家以臣民的身份死去,而谋划着从辛勤谋生的臣民身上榨取血汗的主教却有着盛大光鲜的葬礼。在利威尔看来,比起为主教这种给世界带来灾难和不幸的伪善者,丧钟更应该为柯里瑟和铁腿而鸣响。

 

击毙了铁腿之后,宪兵队涌进了这个因为被出卖而最终绝望的人透露的“公爵”藏身之处,除了几瓶散落在地上的小黑瓶,以及没能带走的教会祭袍和那个盖住“公爵”半边脸的金属面具之外,那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其他可以追溯的痕迹。

没过多久,从城墙教教会传来了主教因急病去世的噩耗。从奈尔那边获得的秘密情报上说,主教死于梅毒并发症,以及随后的水银中毒。从那之后,“公爵”也消失了,只有黑夜中的地下街偶尔还流传着零星的传闻,说这个因为政治斗争失利而转到地下街的神秘人物在朝中重新获得了权势云云。

 

傍晚的墓园很安静,深绿的树丛,整齐的碑石,生与死距离如此之近,枯骨之上摇曳着迎风绽开的花朵。

利威尔在白色的墓碑前献上一束忍冬花,身后站着黑衣的埃尔文。

“不管出身高低,贫还是富,人生来都是孤独的。你是要一个人孤独地与这个世界作战,还是和我一起在另一个世界共同作战,在为自己作战的同时,也成为更多人的希望和信仰?人总有一死,在地下街不为人知地默默消亡,还不如燃烧有限的人生来成为照亮人类曙光前最后黑暗的启明星。”

“你害怕失去吗?”

“我已经一无所有,没什么可失去的。”

同意加入调查军团,对利威尔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损失,他抛弃的最多算是在地下街活着直到某天死掉的可能,那样了却残生,也不过是无名之辈。

而加入调查军团,就算战死,也至少曾经是万千人的偶像,人类的希望之星。

 

利威尔回过头,正对上埃尔文的目光,那种纯粹的热切和真诚,他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有在灰暗的人生中遇到过了。

 

14.

 

八四零年,五月。

 

对利威尔来说,在训练兵团的这两年半和他前二十年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他花了不少时间来习惯这种没有寻仇和斗殴的安定日子。相比之下,军团每日大量的体力训练和严苛的专业课程,倒不是那么难以适应了。

 

训练兵团结业典礼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埃尔文带着利威尔来到玛丽亚墙边的一个哨站,这个哨站在地图上是个不起眼的小点,旁边只标注了一个简单的名字以及建成年份。这里是五年前埃尔文担任驻屯兵团东方分部边哨兵时发现的一个秘密基地,他要把这个小秘密分享给利威尔,他想带他看一次真正的日出。

把马拴好之后,埃尔文带着利威尔来到墙下搭乘升降机升上墙头。看得出这里平时极少有人来,升降机的滑轨已经生了一层绣。比起希甘西纳这种边境重镇上人烟热闹的据点,这里安静荒凉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壁上轨道炮的滑轨已经生出茂密的野草,利威尔在破晓的强风中站稳,他以前不是没想过来到更高的地方看看风景,真正能踏上这里,还是觉得像个梦,劲风吹得他的发尾贴在脸上,这种真实感绝非梦境,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绝佳的景色。

毫无阻拦的视野,所及之处都是无边的原野,晨曦穿破东方的云层,金色的恩泽之光如常降临。对这个世界来说,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天,而对利威尔来说,这是他从来不曾目睹过的辽阔景色,是他在低矮逼仄、昏暗局促的地下街不曾看过的宏大又壮丽的崭新世界。

 

“加入调查兵团,这就是你以后要探索的新世界。”

埃尔文在城墙边,对利威尔说道。他没有更早带利威尔来这里,是在观察他是否能通过训练军团时期的考验,这个两年前还抑郁阴沉的人,现在已经成长为合格的新生战士,眼前这美景,正是通过训练兵团长达两年半的磨练的小小奖励。

 

利威尔回头看墙里,地上的人群已经在晨光中开始新一日的劳作。

“人在天地间,如蝼蚁万千。”他想起以前在柯里瑟的书里读到的句子。

“我能多看一会吗?”

“喜欢这些景色吗?”

“嗯。”

“准备好你的立体机动装置,小心不要咬到舌头。”

“…啊?”

 

没等利威尔回答,埃尔文一把拉住他跳下了城墙,就像两年半之前的那个夜晚拉着他跳下那条护城河一样。对利威尔来说,埃尔文像一场风暴,在绝境之时席卷而来,卷走他人生中的阴霾。

立体机动装置在空中启动,锚尖高速射出之后准确地捕住了城墙,在恰当的高度上用减速缓冲拦截了两人坠落的速度,利威尔启动另一条钢索,射中了攀援在城墙上的树藤,作为第二次降落的缓冲。

城墙外的风很强劲,上升气流吹起了埃尔文背后的斗篷,双色羽翼在强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战旗上的鹰翼。

对利威尔来说,这是一次空前的冒险,比之前任何一次奔跑攀爬跳落跌倒都要让他呼吸倒停,整个心脏像是要跃出胸膛,漫天的阳光在瞬间涌入眼眶,满眼都是树叶的绿色和天空的蓝色,风声在耳边轰响,一种强烈的情感如同潮水般瞬间直冲心脏,他不明白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过去有多灰暗,未来就有多光明,先前的人生中所有的暗淡不幸,都被眼前这个为他带来奇迹的人发出的光芒照得通亮,那是一团足以驱散黑暗、击碎寒冰的强光。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即使有立体机动装置的拉动和灌木丛的缓冲,落地的震动也足够震得利威尔全身一麻,他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埃尔文比他先落地,落在了距离不远处的一丛草丛当中。

“喜欢吗?这就是墙外的世界。”

埃尔文仰躺在草地上,对着走过来要拉他起身的利威尔说,顺势拉住了他的手,这段地带驻屯兵团时他曾经巡视过,是难得很少看到巨人的墙外区域。

 

巨人既不吞食其他动物,吃人也并非为了生存,甚至这个族群都长得和人类极为类似,但巨人本身从未表现出人类能理解的感情:既没有情仇爱恨,也没有杀戮的喜悦,甚至没有凶残嗜杀,有的只是单纯从物理意义上抹杀人类存在的这一功能。这样看来,完全可以说巨人是专门针对人类的宿敌。

这种宿敌并非无法战胜,只要瞄准要害,再高壮的巨人也可以在瞬间消灭,且不留下残痕。从这种意义上说,巨人看起来像极了恐惧的象征:从人类而生,生为人形,只会困扰人类本身;如果恐惧被驱散,也不会留下痕迹。恐惧因未知而生,能驱散恐惧的,也正是如同人类探查巨人的秘密这个从无知到有知的探索过程。而人类所恐惧的,正是恐惧这种情绪的本身。

要战胜巨人这种宿敌,要做的就是在磨练技术的同时也砥砺自己的内心,掌控由于无能和未知产生的恐惧,不要反过来让这种恐惧绑缚住自己。对技术有了足够的掌握,对和能力有足够的自信,那么杀灭巨人就只是一项技术活,一种超越恐惧的机动操作。对足够开通和强大的人来说,即使在旁人看来每一步都离死亡无限近,但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项日常工作而已。

 

“如果你第一次在墙外的战斗,我没在你身边,希望你能记住现在的景色。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看到这样的日出。”

埃尔文解下自己的领巾,给利威尔围上。比起那些没能活下来的新兵同僚,他要走运得多,现在,他要把这份幸运也分给利威尔。

 

“我愿意用未来当上调查兵团团长的我,来交换一个人类最强的你。”

要让一个人为自己效命,最好的办法不是奴役,也不是支配,而是鼓舞和激励,让他发现自己人生中最耀眼的可能性。那么只要是还没有放弃自己的人,就不会背叛那个代表着梦想的引路人。品尝过凯旋的美酒有多么甘甜的人,都不会忘记那种奔腾于血管中的亢奋,那是平庸的生活中不会有的热烈鼓动。有些人终其黯淡一生都没能得见这种来自胜绩的光芒有多么耀眼。

 

利威尔向埃尔文伸出手,如果这双手的确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变革,那么他愿意投身调查兵团这个改变世界的先锋,成为驱散黑暗、迎接破晓的猎鹰。

 

现在,这生于泥淖的战鹰已经理好了他闪亮的羽翼,即将启程。

世界正等待着他们唤来漫长黑暗之后久违的黎明。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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