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鹰之旗 3-6

3.

 

八三七年,七月。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稻草般干枯的染色金发下是红色的发根,尸体的右手紧紧抓着绣着珠片的手帕,这只右手没有拇指,指根位置上是个陈旧的伤疤。

“死者的名字?”

“一般去店里的客人都叫她红莓。这条街上都没有第二个人叫这个名字,应该是她没错。”

是因为这头显眼的红发吗?

这样想着,奈尔·铎克从地上站起身来,注视着眼前这具尸体被赶来的手下架到木板上抬走。从木板上垂下来的僵硬手臂露在袖子外,梅毒造成的异色丘疹在青白的皮肤上看起来很醒目。死者穿的衣裙实在太花哨了,同样不符合这年龄的女孩该有穿着的暴露领口也显示这可怜的姑娘是妓馆里的人。

头顶一阵鸟的扑翅声,奈尔抬起头,他看到只灰色的鹫鹰停在树上,也许是被尸体的气味吸引过来的。鸟见到猎物被移走,展开灰黑色的翅膀对着稀疏的人群鸣叫了几声,又将翅膀收拢,继续盯住地上那片已经变成黑色的残留血迹。

 

上任以来,奈尔见到的尸体总数比他过去二十多年见的都多。

很难说这种不太愉快的工作内容比起去富人区教训那些干扰市容的流民,究竟哪个更好。那些试图爬过铁栏杆偷摘有钱人家的庭院里种的无花果的,也只是些弄不到面包的小孩子,这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为了弄到以后日子里的面包,会变成更无赖的家伙。这种无奈的工作和日常的琐碎无休止的重复着,让他开始对入团时发下的守护、信仰和奉献等光鲜字眼的宣誓词感到深深的讽刺。

身为新晋牧业大臣家的儿子,奈尔·铎克加入宪兵队是很理所应当的,由商转政、背景不那么硬气的小富之家出身的年轻人经过精英荟萃宪兵队的淬炼,日后在上层社交圈内打出通路,积累人脉,这是个不错的捷径。当然,其他年轻人也是这样想的,即使有幸进入宪兵团,要在关系错综复杂的团内挣得一席之地,除了拼家世,还得拼个人努力。裴德里恩大道靠近地下街,相对于其他街区来说,治安情况要复杂得多,能在这个棘手的辖区里做出一番成就,被上头赏识获得提升,也是一条不错的晋升路线。

 

在地下街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寄生着各种不能在明面上阳光下生活的人:乞丐、妓女、赃物贩子、私盐商人、黑市医生、打手和醉汉,地下街就像是和最繁荣的王都城分享同一丛树冠的寄生藤,只要树根还健在,寄生的藤蔓也会一直存活下去,平安繁盛地向这个世界绽放着从污泥中生出的花蕾和果实。

 

在奈尔升任到治安管理处负责人这个职位之前,地下街就已经被一个被称作“公爵”的人逐渐掌控了。有人说这个半边脸都被面具覆盖的“公爵”是朝内某个曾经显赫贵族的失势后裔,也有人说那不过是个来路可疑的私家医生在行骗敛财败露之后,为躲避抓捕潜逃进地下街搞出的虚张声势。公认的是,地下街原有的一盘散沙的局面,在“公爵”到来后逐渐有了变化,那些东游西荡的盗贼和乞丐,开始在有计划的引领下将散乱的游击变成针对王都城内经过选择的店家有目的的行动。在这些倒霉的店铺集中受害的同时,其他店铺倒是减少了之前常有的小偷小盗的损失。一些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受袭目标的店铺店主纷纷将财产转移投资到教会名下,而教会也适时推出了售价不菲的免罪券,虽然没有人证明买了免罪券的店铺就不会遭受暴徒骚扰,但这并不能阻止人们争先恐后把钱投给教会,购买心灵的平静。

由此,地下街之外的街区的治安,反倒显得比先前好太多,负责这些区域治安管理的宪兵团治安分部甚至私下流传着感谢“公爵”减少日常零碎案件的玩笑。总之,只要是没发生在自己地盘上的重大案件,宪兵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以一些没有实际结果的调查对各区域商会敷衍了事。结果裴德里恩街区现在变成了被其它辖区牺牲掉的倒霉鬼。黑夜里骚扰作恶的家伙们在黑夜结束阳光降临后就会回巢,白天里,王都的治安还是像先前那样没有多好,但也不坏。只要火没烧到自己的身上,坐视总比插手轻松得多。

 

……现在不是抱怨工作的时候,奈尔抓了抓头发这样想着。刚才被抬走的尸体就是宪兵队找了将近一个礼拜的人,虽然有些遗憾,但至少总算可以对上面交差了。

一个礼拜之前,奈尔的顶头上司约他密谈,会谈当中出示了一份由教会出具的说明信,信中表示最近坊间流言对主教的声誉有所损害,希望宪兵队治安管理处尽快解决此事。

市井谣言,不足为信。如果是平常,这种无稽之谈在奈尔看来不需要多做处置,时间过了自然就会消失,但是这次,由教会亲自出面表态,这件事态有些不同寻常。欲盖弥彰这几个字在奈尔的脑中盘旋不去。

这个颇为引人注意的谣传是从游荡在街头的乞丐和流浪孩童口中传开的,主角则是两个让宪兵队和商会都无法忽视的显赫人物:“公爵”和城墙教的现任主教,流言的内容则是说主教谋划刺杀“公爵”。

按理说,这是两个原本没有交集、也不应该相提并论的人物。“公爵”虽然势力日渐壮大,但从没袭击官职机构,更没有骚扰过教会教堂。而城墙教的教徒和教众一向安分守己,在市民中的口碑印象不错,现任主教相对以往的历届前任,多了些抛头露面拉拢信众的活动,还经常开设针对贫穷人口的饭食布施,宪兵团也乐得见到这些教徒给那些衣不蔽体的流浪人口一口面包,多一口饭也许就能少一宗偷窃案。

密谈过后,奈尔接到上级命令,搜寻一个没有给出名字的年轻姑娘,死活不限,只要能找到人。搜寻的原因在公文中只含糊地提到这是事关污蔑主教声誉的流言案件重要关系人。

 

地下街人口构成很复杂,宪兵队不愿意涉入这个麻烦的区域,找了几天,人一直没有找到。

后来的一天中午,治安管理办公室交班的文案员在勤务日志里排查到了一个之前遗漏的没有有右手拇指的年轻人曾来寻求帮助的报官记录,记录中零星记载着私制药物和违法交易之类的字眼。两个礼拜之前,这个红发姑娘乔装打扮成男孩模样,在深夜里跑到宪兵队的治安管理办公室,声称要找负责人“谈很重要的事”。对宪兵队来说,这种说不清来历又叫着要见重要人物的奇怪人士不少见,大多数事后证明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根本是无聊的骚扰,私制药物和违法交易,在地下街也根本不能算值得出动宪兵队的新闻。值夜班的宪兵简单记录了下这个始终不肯透露更多的报案人能给出的有限信息,不顾哀求,把这个看起来像是个男孩的年轻人打发走了。

由于没有更详细的信息,除了确认此次搜寻令里搜寻的对象曾经来过宪兵队但现在去向不明之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搜查令的执行结果看起来似乎就要这么不了了之了。

一个卖牛奶的小贩在凌晨出门的路上被绊倒,意识到眼前是一具尸体之后,她用尖叫声唤来了附近的居民。在太阳升起之后,宪兵队确认了这具尸体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奈尔将尸检结果作为搜查反馈报告提交给了上级。按照常规处理方式,这条搜查令的执行结果理应变成另一宗谋杀案件的立案记录。但宪兵团将搜查结果报告给教会之后,并没有什么后续动作。没多久,奈尔就接到了另一条缄口令,此案到此结束,相关责任人即时封存相关信息,不再进行后续调查。

出于直觉以及尚未泯灭的责任心,他对死者唯一留下的报官记录里提到的私制药物和违法交易有些在意,但既然上面出了缄口令,他作为体制内的下属,能做的只有执行,没什么好反对的。动机和凶器都不明的凶案,在宪兵队档案室的陈案卷宗里至少有几千例。一个妓女丧命在人迹稀少的偏僻巷子里,对席纳墙内的王都城来说,渺小得不值一提。每天都有人死去,如果不是身份显赫的头面人物,在临近地下街的裴德里恩街区,这个死讯也不过是个微风拂过水面一般的小新闻。

比起外围不那么繁荣富饶的边境,能活在最富裕最有权势的人才能居住的席纳墙里,和权贵们一样享受最安稳生活,这种无足轻重,也算是身为平民所付出的代价吧。看着报纸上一如既往歌舞升平的各种庆典舞会的报道,奈尔不禁这样觉得。

 

4.

 

快走到地下街口了,利威尔放慢脚步,使劲蹭了蹭额头,上面的血污实在擦不掉,他拐去了旁边的巷子,从仰躺在墙角的醉汉头上顺了一顶帽子,拍干净上面的灰土戴在头上,盖住那块擦伤。前面再走几步就是柯里瑟的算命摊了,他可不想被看到刚才那一架留在额头上的战果。

地下街有好几个出入口,柯里瑟的算命摊在最靠近东区教会的那个入口处。以前利威尔只以为是因为这里阳光充足,街面相对干净些,最近他意识到,可能是因为这里能听到从教堂唱诗班那边传过来的歌声和钟声。

 

对教会,利威尔一直没什么好印象,虽然他以前也多少受过来自教会的人的恩惠,在他看来,人若是依赖宗教这种虚幻的东西决定自己的命运,未免太懦弱,这种信仰层面的东西,对世上的苦难和不幸,并没有多少作为。作为众人的信仰,宗教在起始阶段大多数是很虔诚的,可惜也因为汇集了太多人的信仰,很容易变成满足少数人恶意和私欲的工具。现在的教会,就变成了让他嗤之以鼻的东西。

 

自从今年开始,柯里瑟的算命摊子上多了个向来往的行人卖花的副业。也许人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就更加想多看看这些有生命力的花花草草。

在衣襟上擦干净两手,利威尔走过去,在柯里瑟的摊子上放下一个核桃木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吧,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欢。”

利威尔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又装做淡定的样子。八月节快到了,店家都忙碌起来,这才让平日里不会被录用的他有机会找到个临时的帮工,挣点零花钱。受了这位老人家不少照顾,总该做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头发花白的老人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用丝绒布包着的老花镜,镜腿上三条白色的细银线说明这是席纳城里最好的眼镜铺出品。

“谢谢你。”

柯里瑟的手有些抖,她小心地把眼镜收好,又关切地看了看利威尔的脸,招了招手,示意他弯下腰来,利威尔不明就里,按照指示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柯里瑟出其不意地拍了下他的额头,正好打在刚才打架磕出的瘀青上。利威尔没有提防,抽了一口气叫了一声痛。老人摘掉了他的帽子,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取出一块手帕,又用摊子上放着的那个插着新鲜茉莉花的水杯里的水浸湿,给他擦掉额头上已经凝固的血渍。

利威尔不知道这个平时眼神已经不太好的老人是怎么看出帽子底下的伤的,也许这副眼镜是多余的吧。他乖乖地坐下来,由柯里瑟给他处理头上的伤口。

 

没人知道柯里瑟是什么时候来到地下街的,大家只知道她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太,脸上的褶子和头上的白发一样多,天气好的时候,就会在地下街的巷子口摆出个算命摊,偶尔还会给那些打架打破头、喝酒摔断腿的人卖点药治个伤。在地下街这种朝不保夕的地方,大家多少都对命运这种虚幻的东西有些懵懂的畏惧,一个会算命还会看病的老太太,就因此挣得了些模糊的尊敬。

她来到这里这么久,生活得也还算平静,走运地只遇到过一次砸摊子。当时路过几个喝醉了的年轻人掀翻了她支在路口的桌子,上面摆的水晶球滚落下来,跌成了几瓣,要不是有人眼尖发现了路过的利威尔,这些醉醺醺的家伙也许还会继续动手打人。

如果只看瘦小的身段,大多数人是想不到利威尔是个地下街的狠角色的,但对游荡在地下街的青年们来说,利威尔是个少惹为妙的名字。

头发半白的老人从地上捡起散落的钱币,拦住了因为心情不好而正欲找人练练拳头解压的利威尔,她说,带头那位先生活不久的,要好好保重。

青年带着绝不轻信的表情,骂骂咧咧地走了。没过多久,利威尔再次见到了这群同行,老大已经换了人,问起缘由,答说前任首领在一次打架中被踢中脑袋,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就这么在地下街传开,之后就没什么人敢找柯里瑟的麻烦了。后来聊天时,利威尔听她解释说是看到了那人暴突的眼球,这是某种神经系统的病兆,打架时被揍到头不过是外部诱因。

作为同样被别人忌惮甚至害怕的人,柯里瑟就这样和利威尔建立起了忘年友谊,利威尔偶尔也会把她当做是自己的奶奶一样顺手照顾下。夜路走多了,就算他的脑壳确实硬,也偶尔会遭遇挂彩级别的暗算,几乎每次都亏了柯里瑟的跌打草药,以及熟练的包扎技术,这一点利威尔还是很感激她的。

在额头上贴了一块敷着草药的膏药之后,柯里瑟拿起他的手,擦着指缝里的血迹。

利威尔一直觉得这个已近残年的老人曾经有着了不起的人生,比起地下街那些狭隘偏执容易愤怒的家伙们,柯里瑟总是对他笑眯眯的。经历过坎坷还能笑出来的人,在他看来都很了不起。利威尔不喜欢欠人情,也从没想过要给谁还人情债,柯里瑟是第一个。偶尔,柯里瑟也会说些她的见闻,比如席纳墙外那些国境的风土人情,旅行流浪时的趣闻,也有过惊险的遭遇,好在有驻屯兵团的士兵路过出手相助,化险为夷。她还讲述了一些最外围城墙之外的事情,比如丘陵和荒野,和一大片叫做大海的水域。利威尔没有见过她所说的更辽阔的世界,即使登上王都城里最高的地方,能看到的也只是那到拦截视线席纳城墙。

利威尔不知道柯里瑟的姓氏,柯里瑟也没有用这样的问题问过他。按照年龄,他应该喊她奶奶,虽然他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据说按照一般家庭成员的叫法,柯里瑟可以当他的祖母,不过利威尔并不习惯这种贵族口中的文绉绉的称呼。这个让人相处起来安心自在的老人让利威尔不由得想认真地找份体面的工作,挣些来路正当的钱,然后送些让她开心的小礼物,甚至能因此感到一点自豪,那就更好了。……也许所谓的家人就是这样的吧。

“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应该离开地下街。”柯里瑟端详着利威尔这双手指瘦长、骨节突出的手,手心里有一条横贯整个手掌的纹路。

“这是裁断别人生死的意象。你不会永远在这里的,这种泥坑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别开玩笑了,搞不好我哪天会死在别人的手里呢,就像今天这样被人从后背袭击。”

利威尔对这句建议不以为然。他想起在酒馆时听到的闲聊,有个女人的尸体在地下街口被人发现了,连名字都没有,临死都只能被人用红莓这样的绰号称呼。他不认识这个可怜的人,也没有兴趣知道她到底有着怎样的人生。一个地下街有名无姓的混混,要变成横躺街头的无名尸体,也不是很难的事,也许下次走夜路就就没这运气了。

“无论何时都要相信奇迹,只要活着就总会遇到好事。”

柯里瑟从水杯里拿出一枝忍冬花,插在利威尔那身麻布衬衣的前胸扣眼里。现在是夏天,天气不算冷,可是老人看起来很怕冷,她拉了拉两臂上的毛织披肩。

“也许某些时候,你会遇到让你印象深刻的人。如果有人走进你的生活,让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能让你忘掉过去,那么永远不要让他离开。”

利威尔低头看了一下那枝花,也许吧,他想,像今天这样在晴朗的太阳下和不讨厌的人平安地闲聊,这在以前也算是曾经期待过的美好生活。他竭力不去想也许以柯里瑟这个年纪,也许陪伴不了他多久的这个事实。

 

5.

 

八三七年,八月。

 

“对不起,这件事我无可奉告。”

奈尔合上手里的案卷册,将眼前的信封推回桌沿。

埃尔文·史密斯,这次的来客并不陌生。奈尔抬起头,对面的人与自己同色的军服前胸上双色羽翼的团徽在宪兵队办公室里颇为醒目,甚至有点儿突兀。

“你的理由和请求我都很清楚。但目前我无法提供协助,请谅解。”

公文信件盖着调查兵团的火漆印,看起来在这半年里,埃尔文的仕途发展得不错。这原本可以是一次愉快的再会,然而这次,奈尔无法回应这位旧校友同时也是调查兵团特派调查官的公务协作申请。

 

一周之前,奈尔接到了来自宪兵团上层的缄口令,红莓案件相关调查到此为止,作为相关责任人,他只能遵守。话不便多说,他摇了一下桌上的铃。

你可以自主选择去思考,而不是被这个环境固有的思维方式同化——埃尔文很想对奈尔这样说。但他也明白,人在官场,多有无奈,毕竟现在的环境和当年不同了,他放弃了最后的说服。

进门来的勤务兵礼貌地对着埃尔文鞠了一躬,送客的时间到了。埃尔文收回桌上没有拆开的信,装回手提包箱,离开了奈尔的办公室。

埃尔文回望身后宪兵团灰白两色的办公楼,像是玩笑一般,他在宪兵团这里遭遇了很多次堪称人生挫折的碰壁。看来官方路线是行不通了,只好自己想想办法,想到这里,他沿着裴德里恩大道向地下街方向走去。

 

今年三月上旬,第三次调任申请终于获得通过,二十三岁的埃尔文·史密斯如愿从驻屯兵团转到调查兵团。

“作为变革的力量,我们要先探知真实的自身以及内心。加入调查兵团需要有必死的觉悟,但绝不是为了送死。除了探索墙外的世界,我更想做个能活着看到光明新世界降临的人。”

这段埃尔文在入团申请上写的话,让调查兵团第十二任团长基斯·夏迪司毕生都印象深刻。对调查兵团来说,一个经过王都中央学院和训练兵团地道正规的培养、几乎流转过全境内所有城墙的边哨站、也十分熟悉几乎各行各业收益状况的年轻人,简直可以称作是难得一见的全才,作为驻屯兵团物资管理职位转入的埃尔文上任以来,就立刻被赋予了负责军团物资统筹和商会洽谈这种重要而棘手的任务。

由于一向苦于人手短缺,调查兵团方面一直很欢迎来自其他机构和组织的人员调任申请。只是最近几年,自愿从外部转调进来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减少人员损耗,兵团不得不降低了出墙调查的频率。也许是最近出墙调查行动的实际成果越来越不理想,商会的资助也越来越少。

在墙里的人看来,调查兵团这些向墙外张望的人,和做梦没有两样,而梦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如何让墙里的人相信调查兵团会取得成就,并给出切实的支持,正是埃尔文现在的工作。

 

和所有的军队一样,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永远少不了纷争。“军队就是那么回事而已,一群乌合之众。”这种对调查兵团不以为然甚至心怀鄙视的观点,偶尔也会进入到埃尔文的耳朵。

这些说法确实没错。军团日常运营流转需要大量的资金和物资,这给了一些人以满足私利的可乘之机。军需物资从那些收益状况良好的行业商会,转运到调查兵团和驻屯兵团的过程中,被经手人揩掉一点油,这是常见状况,军团方面也不会追究太多,然而现在的状况是从运出商会仓库到运入军团囤场的过程中,物资数量前后相差太大,这就无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更过分的是为了逃避抽查,蒙混耳目,有人在补给物资里以次充好,甚至直接掺假:豌豆里混入了砂粒,变质奶酪上涂了颜色鲜嫩的红铅粉,浸过绿矾的干草叶混充茶叶,羊毛毡用粗麻布顶替。

那些正牌物资的去向,埃尔文已经基本查明,倒卖军需物资在地下街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销赃链条,物资由军团里的内应在运输途中掉包,偷偷转运到某处的仓库,买卖双方由估价师估价过后完成收购交易。由于卖出方本身几乎不需付出成本,所以卖出价格比市场价低很多,买方买入后连夜重新包装,去掉包装上的军团标印,物资最快可在两天内即脱手。

 

埃尔文转到小巷子里的一家小旅店,在房间里脱下军服换上便服,打着补丁的灰褐色外套,衣领袖口都磨破的衬衣,准备这些符合地下街穿着的衣服倒是费了不少力气,再用理发店买来的染发膏把浅金色的头发染成粗糙的暗褐色。

离开旅店时他留意了一下周围,幸运的是没有人注意和跟踪他。他已经查清最近一笔物资即将在某地交易的情报,由于军需物资在更换包装之前都用军团专用的封条包装,很容易看明来源地,只需宪兵团中止交易就可人赃俱获。可惜请求协助的结果并不理想。不能单枪匹马冲过去大张旗鼓地抓捕,只能想办法跟紧交易路线了,如果失掉了此次交易下家的情报信息,下次要再找到,就要麻烦得多。

埃尔文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情报当中提及的交易地点,一所靠近水车街的废弃仓库。他在旁边距离十几米一栋晾着稻草的房顶上隐蔽好,八月的傍晚,日光很长,可以从破掉的仓库门里清晰地看到交易过程。交易的标的物则是两千磅小麦粉、五百磅干酪和三十桶麦酒。

从整个过程中可以看出,买卖双方都是熟门熟路,清点过货物的数目之后,甚至没有用现款交货。交易完成后双方十分有默契地各自离开。埃尔文小心地跟紧买入方的车队,他要查清买家的来路。这次的买家和下一次未必相同,这种非法交易多半是行业内私下介绍引荐,即是说他们通常有着业务往来或私情交往,抓获一家买主,可以循线找出其他家。

运货车队沿着水车街走着,跟踪的路程没走多久,埃尔文察觉到身后有不寻常的人影。他改变计划,从伪装成普通货车的车队之后转向。转到大路那边沿途就有巡逻的宪兵,紧急时刻也许能顶个用。

随着前进的道路靠近主干道,街道逐渐由窄到宽,行人和马车也多了起来。即使路过巡逻的宪兵,身后跟踪的人也没有因为到人多的地方放慢脚步,埃尔文心感不妙。按照往日席纳城内的街道秩序,这种情况不难搞定,危急时刻也可以求助宪兵,但今天是八月节,随着夜色加深,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在嘈杂声当中,在小巷子里干掉个便衣装扮的调查兵团士兵,这比往常容易得多。

沿街的店铺已经点亮了橱窗里的灯火,街道两旁陆陆续续满上了流动的摊位,如果是往常,这会是个热闹愉快的庆典之夜,但今晚对埃尔文来说,可是个麻烦的追逐之夜。他躲开行人快步走着,盘算着接下来要怎么甩掉身后的跟踪。

 

6.

 

“这位先生,要买花吗?”

埃尔文走得太快,险些撞到了街角的摊子,还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要跌下桌来的那个水晶球并把它放回原位,摆摊的老人笑着拉住他,热情地招徕道。

“不用……抱歉我要赶路。”埃尔文连忙道歉,客气地推开老人的招呼,他要尽快离开这里。

“那么,要算算接下来的运气吗?你是在躲人?找人?…还是两者都有呢?”这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拉了拉身上那块披肩追问。

“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去裴德里恩大道最近的路。”埃尔文看着老妇人那遍布皱纹的脸,虽然没什么理由,不过这时候也只能相信她了。

“就算你去那儿也无济于事的。”柯里瑟从桌子上的水杯里拿出一枝忍冬花,插在埃尔文前胸的衣袋里,并谢绝了他作为买花钱掏出的钢币。

“从这条路一直走,你就能脱险了。”

埃尔文道了谢,避开越来越稠密的游人,朝着柯里瑟指的方向快步走去。街灯依然亮着,但行人却越来越少,他越走越觉得疑虑,脚下的路也越来越窄。拐过一个街口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

埃尔文心里一沉,心想太糟糕了,但他也不甘心放弃,仍然快步走到道路尽头,想看看那个铁锁锁上的栅栏门有没有什么转机。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探出了一个人影,埃尔文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

“我从集市上迷路了。……能否请你帮个忙?”

埃尔文想起这是半年前顺了钱包让他差点在宪兵队过新年的那个罪魁祸首,好像是叫利威尔来着…?

利威尔蹲在栅栏门后面的房顶上看着埃尔文,他今晚正无所事事地满城游荡,想找个能完整看到八月节夜晚王宫礼仪队放焰火的好地点。看到突然出现的埃尔文,他也觉得意外。

利威尔仔细看着埃尔文,半年前他还不是灰褐色头发,衣服虽旧但也不像今天这样。看起来大概是便衣侦查被人跟踪了吧。再看到他前胸别着的那枝柯里瑟给的忍冬花,就更觉得诧异到有趣了。

“这位官爷,今晚也这么辛苦地忙公务吗?”

“是啊,没想到今晚夜市的杂耍节目这么精彩。”

埃尔文仰头看着利威尔讽刺的脸,苦笑地解释道。没来得及说更多,身后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锲而不舍的追兵们终于还是赶过来了。

“抓紧上来!从这边走!”利威尔伸出手,示意埃尔文尽快跟他离开这里,至少这儿已经不是个观赏焰火的好地方了。

“别跑!”

跟了一路的追兵叫出了好像畅销小说对白一样没有新意的喊话词。埃尔文抓住利威尔的手,迅捷地翻过栅栏门,跟着脚步伶俐的利威尔跳下台阶逃跑。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串子弹击发的声音,追兵中有人放了枪。这让埃尔文吃了一惊:只有宪兵队才有枪,这帮人不见得是宪兵队,那他们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枪?

 

“跑快点!都是因为你长这么高,目标太大啦!”

黑暗中看得到子弹击穿路旁墙壁弹起的火花,利威尔拉住埃尔文的手跑得飞快,途中还不忘挖苦,他有点后悔接下柯里瑟给的这个烫手山芋,搞不好这次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又不是我想长这么高的……埃尔文边跑边在心中嘀咕。再说宪兵队的枪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宗原本只是调查兵团军需物资销赃案已经变成了宪兵队专用枪支外泄案,接下来如果突然从席纳墙里的街道上跑出巨人,他也不会奇怪了。

身后的追兵用枪打穿了锁住铁栅门的铁链,对两人穷追不舍。这时候最该做的,就是往人多的大路上跑,看到枪,宪兵队总该有所行动了吧,想到这里,埃尔文拉住利威尔的手,要他转去最近的维斯米街。

“没用的,这会他们都该去逛夜市了,况且你穿成这样,就算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好好追究的。”如果不是正在逃命途中,利威尔真的很想用另一只手去敲埃尔文的脑袋,让他别这么天真。

太糟糕了,埃尔文不禁想到,之前在驻屯兵团边境地带也有过几次遇上劫匪挡道,还有一次帮一位老妇人打退了拦路抢劫的歹徒,那时候的情况都不比这个糟糕多少。更糟糕的是,他想起这条路的尽头是护城河在城里的一道支流。

看起来利威尔也挺熟悉这条街道,开始放慢了脚步,左右看是否有其他道路可逃。可惜天不遂愿,直到他们俩跑到河边,也没找到能躲藏的偏道。利威尔在河道边急刹车转了个向,沿着河边朝着灯光密集的街区跑过去。

“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跑到人多的地方再说,他们应该不会在人群里开枪……”

埃尔文话音未落,远处钟楼上的钟敲响了,报时的钟声连绵不绝,回荡在夏夜中。震耳的钟声掩盖了枪声,身后的子弹也追了过来。

“深吸一口气!”

省略了“你会游泳吗”这种问话,埃尔文直接拖住利威尔的胳膊。

“啊?……啊!”意识到埃尔文的打算,身经百战然而惊讶过度的利威尔也只能说出这种毫无内容的回答。

“不会游泳就抱紧我!准备跳!”

这不是一句询问而是一句通知,利威尔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埃尔文拽住跳进了河里。带着土腥气的河水灌进了他的鼻子和嘴巴,柔软湿滑的水草擦过他的脚踝,隔着水波他恍惚听到子弹打入水中的声音,他本能地想要浮上水面换气,被埃尔文在水下拉住。

 

等到再次浮出水面是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利威尔差点以为自己要淹死在河里,他剧烈地咳嗽着,抹了几把脸上的水,被埃尔文夹在腋下拖拽着靠近岸边。年轻的情侣在河边挨坐着说着情话,看到这俩人从河里爬上来,还以为是在夜市的庆典上喝高了的游人。河岸前方是一片热闹明亮的街口,有个宪兵队的巡逻站,身后的追兵终于没有再追过来。

利威尔跟着埃尔文爬上了河岸边一栋三层商店楼的屋顶,这里的风向比较好,衣服干得快些。还好现在不是冬天,不然现在就直接变成河里的冰块了。

埃尔文脱下外套把头发擦干,暗色的染发膏被河水洗掉了,露出原本浅金色的头发。利威尔在一旁看着他。

“原来负责修墙的驻屯兵团还要会游泳,真是太辛苦了。”

“原来你不会游泳啊……这是以前在东部领土的时候学会的,那边的湖景很不错。还有我现在已经是调查兵团的了。”

“明明是可以过上安稳好日子的人,为什么要加入调查兵团那个送死兵团?还来介入这些麻烦事情。如果要升官,宪兵团更适合你。”

 

对利威尔这类人来说,埃尔文看起来是个碍眼到让人有点嫉妒他一定有个好出身的贵族。利威尔很早就懂得,即使身处同一天空下,太阳底下的各色世事终究尊卑有别,他很明白,除了徒增烦躁,嫉妒是种无用的感情,充其量只能让他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想要那些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可怨恨的,世界上的不幸和不公实在太多,不差他这一个。

“宪兵团到底是怎么样的,你也看到了吧。再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物都是由假象构成,正如我看到的真实的你不同于外表,我也未必是你所以为的那样。”

整点钟声响过之后,王宫的礼仪队开始放焰火。金色和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高低起伏的房顶和尖角钟楼,也照亮了埃尔文一边的侧脸,在他另一边深邃的眼窝之间投下了对比鲜明的浓黑阴影。

 

利威尔拧干了衬衣和裤脚的水,从鞋子里倒出了几棵水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已经被河水浸湿的纸,上面的字已经看不太清了。

“教会发的免罪券?”埃尔文向后抹了一把还没干透的头发,刘海结成一绺一绺的,散在他的额头上。

“要在教会的墓场里有块墓地,除了需要买很多免罪券,还需要个有头面的担保人。很多人买了免罪券但是仍然进不了教会的墓地。”

利威尔借着灯光又看了一遍那张纸上让他火大的字句,烦躁地啧了一声,把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上面甚至没有用什么高深的文字游戏来掩蔽这句给教会带来很多意外之财的附加说明,因为大多数读到这张纸的平民都不怎么识字。

埃尔文没有追问墓地的使用人是谁,他低头看了看前胸那朵已经蔫了的忍冬花。

 

“追你的人是谁,你有点思路了吗?”利威尔抓了抓湿透的黑发,差一点他就因为这场好管闲事揽来的飞来横祸吃了枪子。

“是调查兵团里一些倾销军需物资内鬼,买家还没查到,只看到接头的人腿上绑着铁皮。”

“你是说铁腿?”利威尔听出了熟悉的人物,这人正是大半年前被他打掉两颗门牙的那个家伙。

“据说他以前是调查兵团的,在墙外丢了右腿,后来老婆孩子也没了,就只能在地下街跟着‘公爵’混了。”

“‘公爵’?”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埃尔文想起从米克那里获得的来自宪兵团内部的秘密情报,那道关于一个年轻姑娘的命案的缄口令。奈尔拒绝对调查兵团提供协作,并不只是因为军团分野的关系。以他那样谨小慎微的性格,应该不会出这种透露机密的纰漏。……难道说宪兵团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公爵’和军需物资案的关系,只是坐等调查兵团自己出手逼迫真凶现形,然后在最后关头抓捕归案邀功领赏吗?

真是有趣的后续发展,埃尔文想。宪兵队枪支外泄的意外情节虽然差点让他俩吃了子弹,但也给了他一个将计就计的机会。军需物资案宪兵团还能按下不动,但枪支外泄就严重得多,宪兵队没有对铁腿和“公爵”有进一步抓捕,说明他们还没有掌握这个信息,否则,枪击案能惊动的就不只是他们这两个意外的介入者,而是军事法庭那边了。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逃过‘公爵’的追杀?”埃尔文问道。“调查这件军需物资案我需要一个熟悉地下街的人,现在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了。”

如果年初时听到的利威尔是地下街最强的流言没错的话,现在利威尔和他应该已经微妙地成为了难友,于公于私,公爵都会想要解决掉他们俩人这对眼中钉,联手是目前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案。

“对不起,我对官家的事情没兴趣。”利威尔拍了拍裤腿上风干的河底淤泥。

“你能从墙外活着回来,这很值得表扬。你是个很有趣的人,但并不能改变整个军团是乌合之众这个无聊的事实。”

“你这么强的人,值得有一个更好的去处。”

埃尔文对着即将跳到隔壁屋顶的利威尔的背影喊道。

“再说你需要一个教会墓地的担保人不是吗?”

对眼前这个占据了最优渥的生存资源、高谈阔论人生意义的家伙,利威尔觉得有些烦躁,他不明白为什么埃尔文这种明明可以过上安逸生活的家伙,要赶着来地下街和“公爵”以及宪兵队死磕。

利威尔转过头来,直视着月光下埃尔文的双眼。只有与这个世界抗争过的人,才会看明有着同样经历的同类藏在眼底的那束暗火。与其说眼前埃尔文的内心是外表看起来那样满溢春风,不如说,潜藏的都是如同这眼神中一样灼热的熔岩。

“从这边下去之后几十米有个宪兵队哨所,到了那边应该就安全了。在我耐心耗尽之前,你最好离远点。”

压下这种因为遇到印象深刻的同类而燃起的战意,利威尔丢下这句话,跳下了屋顶,消失在夜色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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