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鹰之旗 1-2

战鹰之旗

-Journey of Gavin-

 

 

1.

 

八三六年,年末。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连老人们都说,很久没遇到这么冷的冬天了。

距离新年还有两个多礼拜,尽管今年的收成其实不太好,席纳城墙内的街道上,节日的气氛仍然像往年一样日渐浓厚,熟食铺挂出了新腌的火腿,茶叶店推出了特惠礼包,裁缝铺则早早就挂出了本店裁缝皆可预约的牌子,空气里盈满了新出炉的面包和蜂蜜的香气,这也是一年当中除了丰收季之外最忙碌的时节。往常到了晚上九十点钟就已经关门的店铺,临近新年,都会延长营业时间直到半夜。冬天白昼短,晚上不到五点钟,天就黑到得点灯了。

 

连续两天的降雪给席纳城内的街道铺上了一层糖霜似的积雪,踩上去会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利威尔裹紧外套,快步走过昏暗的小巷。在足以冻结鞋底的寒气中,怀里揣的面包已经有点凉了。街边躺着些醉汉,这些看起来不怎么动弹的家伙,大概早晚会被宪兵队当成是无名尸体收拾掉吧,他想。相比其他季节,他更喜欢冬天,尽管对没什么像样住处的人来说,这也是一年当中最难熬的季节。

距离地下街的街口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利威尔觉得身后有些不对,从脚步声听起来,身后跟踪的人并没有想要特意隐藏自己的行迹。换做平时,手里带着东西,他会尽量避免正面冲突。不管是不是在吃晚饭的钟点来找碴的人,都不是什么善类。正好现在也挺久没活动筋骨了,他打算挑个合适的地点迎战。

距离地下街越来越近,两旁的建筑逐渐变得低矮简陋,街边的灯也稀少起来,利威尔拐进了第三个路口,如果没记错的话,那边有条通向箍桶街的小道。

身后跟的人也紧追上去,转过一条路口之后,他们跟了一路的人不见了,只看到靠近街边店墙的台阶上放着一袋面包。

还没等这五个人反应过来,头顶上就劈下一道黑影,打头那人在瞬间就被撂倒了。

 

“既然是来送年货的,不打声招呼吗?还是说,你们不打算让我过好这个新年?”

利威尔一个掌刀击昏了身下踩着的人,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总算正面对上跟踪人的脸,利威尔认出了是曾经打过照面的家伙,一个外号铁腿的男人。比起这个颇为英武的名字,因为腿部伤残导致体态有些畸形,下巴上参差的胡渣让这个人外表看上去很是落魄,最让利威尔感到不快的是这个人周身散发出深潭一般的幽暗气质,这实在是个会让人想起荒野沼泽一样的人物。

“‘公爵’托人带的话你也有听到吧,好好答应他不就好了,这样我们也不用再来打扰你了。”铁腿展开两臂示意同伙后退。

“我不会加入你们的,我这个人脾气很坏,不适合过团队生活,麻烦你们转告下。”利威尔抱起了胳膊。

“有些事情,如果口头上没办法说服,就只有换换方法了。”铁腿看起来有点遗憾,他后退一步,身旁几个跟从走上前,亮出了手上拿的家伙。

多说无益,面对这并不陌生的架势,利威尔从后腰摸出了随身带着的刀。

“你们谁想像他一样,下半辈子要靠假肢走路的?”

利威尔挑衅地问。之所以叫铁腿,是因为这人的右膝盖以下已经截掉,取而代之的是条铁匠铺里打来的假腿。

 

第一个人挥舞着手上的木棍扑了上来,包了铁皮的棍棒夹着风直奔利威尔的左侧颈肩,看起来他对自己这根武器十分自信,想要一招制服对手。让他没想到的是,利威尔迅捷地闪开了这一招攻势,没有像往常对战其他人那样躲远,而是以同样快捷的速度绕身贴了上来。

棍棒虽然结实,使用者力气大的话杀伤也大,但对付贴紧的近身战术没什么优势,这是利威尔多年来的实战收获之一。第一个对手就在错愕中被制住了棍棒,反被夺取了武器击昏后脑倒地。

“好小子,看我捣碎你的脑袋!”

第二个打手堵了上来,这是个大块头的家伙,拳头看起来几乎和利威尔的头差不多大,指关节上还戴着铁指箍,万一被打中,那一定是头骨碎裂的下场。

大多数打斗的场合,对手的个头都比利威尔高大,遇到这种对手,攻击下盘是最好的战术。这样的对手对利威尔来说没什么可怕的,更不难对付,他的移动速度一般人都防不及。

放低了身形,利威尔弓住身体,就在对手扑上来的时候,他突然将左手扬起,甩出了刚才拔掉的刀鞘,大个子的对手误以为他要使用刀刃对战,便将拳头调转角度直奔他拿刀的右手而来。

实际上这个动作是伪装,利威尔真正要做的是甩出脱下的外套遮蔽住对手的视线,然后用短刀刺中了对手的后膝盖窝。虽然有着岩石般可怕的拳头,这种魁梧对手的下盘相对来说却比较脆弱,他哀叫着跪倒在地上,被利威尔用棍棒打昏。

仅剩的一个打手畏惧地后退一步,站到了领头的铁腿身旁。

“明明在酒桌上就能说清楚的问题,何必这么伤和气。”利威尔晃着手上的短刀说。在酒量上,他也有自信能干掉大多数对手,只是由于小酒馆出售的价格便宜的劣酒味道实在太差,他也不想像那些醉汉那样喝吐在街边。

“你这样对待我的同伴,很难相信以后会像你说的那样,不加入其它什么帮派,搞对我们不利的事。”铁腿答道。“公爵”之所以想要收服利威尔,也是担心他先被其它帮派拉过去。但实际上利威尔对任何一个帮派都毫无兴趣,在他看来那些首领呼来喝去的样子都很蠢,那些唯马首是瞻的跟班就更蠢了。

讲点道理好吗,明明是你们先挑事的啊,利威尔不禁在内心如此嘀咕道。

 

以地下街为中心,不少没什么体面身份的游民多半会主动被动地归属到“公爵”这种人的灰色帮派中,发生官民冲突的时候,这些帮派会在暗中发力搞点事情出来,算是值回当事人交的保护费。但在利威尔看来,加入帮派也不可能停止这种无聊的争斗,为了与己无关的事情和一群蠢货一起行动,不管是输了还是赢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别看现在的情势这么安定,将来上面会有什么动作也很难讲,”看利威尔没说话,铁腿慢慢地用不易察觉的动作,叩了叩右脚,继续进行着他的演说。“到那会的话,你要想入会就迟了。”

“抱歉,我的人生规划还没到那么远的时候。”利威尔挥了挥手,“我不会加入‘公爵’那边,也不会成为其它什么人的部下。如果以后要加入什么组织,也只会有中老年棋社,我想这个你们总不会介意吧。”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铁腿遗憾地摇了摇头,站直了右腿说。

“恕不奉陪了。”

利威尔从旁边的墙角捡起外套,掸了掸上面的灰,准备重新穿上身,再不回去,晚饭只能变夜宵了。

正在此时,铁腿以一个装了假肢的人不可能有的闪速袭来,利威尔看到在黑暗中一道黑亮的东西划出弧形的轨迹,朝自己的面门飞了过来,他本能地抬起手去格挡,一道带着钩爪的铁链就这么回旋着缠在了左手上。

“这世界有些事情可不是能让你这么随便来的。”铁腿收紧了铁链,将利威尔拖近身前。“你和我不过是同类,既然已经身在地下街,就不要妄想能再过上干净的生活。”

看来对拉他入会,“公爵”是下了血本啊,利威尔攥紧左手想,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差。

的确,在一般人看来,从小在地下街长大,他这样居无定所、睚眦必报的人不是什么善类,生在泥潭的人就不要妄想尊严和体面,但利威尔就是不想被这样的人当成同类。出生地他无法选择,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放弃自己坠入更深的污泥之中。

 

“请问你知道水车街怎么走吗?”

身后突然有人问了这么不合时宜的一句,铁腿吃了一惊,居然有路人在不知不觉中绕到了他的背后,而他居然没有察觉。

说时迟那时快,利威尔使出了一记又快又猛的左直拳,缠着钩链的拳头击中了没来得及回头的铁腿,这个魁梧的男人鼻骨折断了,喷着血仰倒在雪地上。利威尔因为左手刚才缠着外套的袖子作为缓冲,并没有受什么伤。

从身后的地上捡起那根包着铁皮的木棍,利威尔给了倒在地上的战败者意识清醒前最后的迎面一击。他再回头去找刚才那个没动手的第三个跟班,发现人早就跑掉了。

 

“从这边直走两百米右转,第二个路口过去就是了。”

利威尔平复好了呼吸,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刀,收好站起身,打量着这个悄无声息间入侵战场的陌路人。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可能完整地旁观到了这场斗殴的全过程。

“我想问个路,看到有人很慌张地跑出去,希望没打扰你们的谈话。”

这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金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睛在昏黑的夜色里也一眼可辨,身穿看不清颜色的长风衣,手里拎着个旧皮箱。虽然外表看起来是个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却有着一口席纳墙内才有的纯正口音。

“不是所有的谈判都能有个愉快的定论。”

利威尔走到墙角捡起已经完全冷掉的面包袋,拿出一个甜甜圈,塞给了这个帮他解围的路人。

金发的年轻人看了看地上横躺着的几个昏迷的战败者,朝利威尔举了举手里获赠的甜甜圈作为感谢,裹紧了围巾,拎着箱子朝着刚才指的方向离开了。

利威尔就着地上干净的积雪擦了擦手上的血污,也快步离开了乱斗现场。

 

从裴德里恩大街转过两道巷口就是地下街,在夜光冻成深蓝色的落雪的掩映下,远远地能看到灰黑色和土棕色的建筑,隐没在同样昏暗的夜色里,就像一列列沉默的墓碑。说是建筑,其实也只能算是有墙壁和屋顶、用石块和木材搭起来的物体,和中央大道这样正经地方的宅邸相比,几乎没什么优美景致和规划章法可言。

巷口有一堵平整的石墙,王都街道瓦斯路灯照亮的领域只到这里,以往,那是个通常会贴出通缉令、判决书和新颁税法的张贴板,临近年关,上面换成了歌剧院的招贴画,远远地就能看到“剧团新星”、“新莺出谷”等等浮夸的花体字。虽然也能在丰收节的巡游花车上看到浓妆艳抹的歌剧女伶,可是这种高雅到不知所云的艺术,对果腹都成问题的地下街贫民来说,还是太遥远了。就算能看到宣传画,也该知道自己不在这些歌剧邀请的观众之列吧,利威尔看着一群流浪汉和小孩子围着看那彩色的画热烈地讨论着,心想。

目的地没多远了,第三个岔口左转第二栋矮房,就是柯里瑟的家。他向着窗口透出的暖光快步赶过去。

 

“看起来今天也有糟糕的奇遇?”

柯里瑟开门,拉紧了身上披的厚披肩,笑着迎接这个外套上都是落雪和污泥的来访者。

利威尔进到屋来,脱下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个钱包,在壁炉边坐下,这是刚才他从那个擦身而过的倒霉路人身上顺手牵来的,有道是好人做到底嘛。

可是把整个钱包都翻遍,也只找到了一堆小面额的零钱,造成鼓鼓囊囊的富裕假象的,是里面两张厚纸,一张是叠得很整齐的薄羊皮地图,似乎用了很久,上面圈着层叠的各种笔迹;另一张则是泛白的新纸,盖着火漆印,是驻屯兵团边境某部发到王都中央部的调任书,在文末接受调令人的地方签着一行端正的名字:

埃尔文·史密斯。

 

2.

 

“想不到能在这儿见着你。”

在各种颜色和气味的人堆里,米克·扎卡里耶斯一眼就看到了墙角长凳上坐的埃尔文。即使穿着不起眼的暗色旧风衣,那头在晨光里发亮的麦穗色金发可是相当好认。

临近年关,宪兵团治安管理处相当热闹,挤满了因为偷年货和酗酒斗殴被店家扭送来的滋事犯,不少人冒着被巡逻队揍一顿的风险也要赶在新年到来之前占个好排位。比起冷得彻骨的大街边上,宪兵队的班房要暖和多了,运气好还能赶上教会分发的面包和麦粥作为节日救济餐。

对曾经在宪兵队任职的米克来说,这也是让他相当怀念的熟悉景象。把手帕从鼻子上拿开,一阵意料之中的不愉快气味扑面而来,他拨开衣着肮脏、成分复杂的人群,朝埃尔文走过来。

“大半年没回王都,你的方向感已经退化到要把宪兵队班房当旅店了?”

“好久不见。”埃尔文抬手打了个招呼。米克所在的调查兵团平时都在玛利亚墙附近的边塞活动,每年回王都的次数屈指可数,在案情陈述报告上签下担保人的名字时,他一度担心赶上这个最好的朋友不在王都。还好幸运之神在最后时刻给了补偿,让他不至于在宪兵队的班房里度过离开王都三年后回来的第一个新年。

 

埃尔文·史密斯最近的运气有点儿背:从驻屯兵团调职去调查兵团的申请被挡了回来,人事部以人手短缺的名义盛情挽留,推荐他转回驻屯兵团的王都分部任职,回程的山路上遇到大雪,马摔伤了腿,他只好搭商队运货的顺路车,遇上劫匪差点被抢掉全部家当,就在历经艰险、终于回到阔别近三年的家乡席纳城内,成功避过路遇的一群干架混混,抵达酒馆吃好晚饭准备付钱时,他发现钱包连带着里面装的调任令从衣袋里不翼而飞,不管他怎么解释甚至掏出怀表抵押,被近期密集出现的霸王餐客搞烦了的店家都不信,直接把他扔进了宪兵队的治安管理处。

 

“没想到在城墙里长大的你也有被王都的小偷偷走钱包的时候,”米克拍了拍埃尔文的肩。

“调任书也在里面,只能传信给边境分部补发一份了。”埃尔文苦笑着说,平生第一次被偷钱包就损失惨重。好在其他文件都还在手提箱里,去报到的话应该可以拿来证明身份。

“就当散财免灾。”米克来到办事员的桌前,在案情陈述报告上作为担保人签下了名字。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人群中一阵骚乱。

“史密斯?哪个是埃尔文·史密斯!”

有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对着大厅里的扬声喝了一句,手上举着个熟悉的物件。埃尔文挤过人群走过去认领这失而复得的钱包,里面好好地放着地图和那张调任令。当然,钱币都已被洗劫一空。

“有个混蛋把钱包绑着石头砸破窗玻璃扔了进来。”那人边咕哝着边看向埃尔文。“落入贼手的东西还能给送回来,你运气不错。”

“看样子得先赔掉玻璃钱才能离开这儿了。”米克有点幸灾乐祸地安慰无奈的埃尔文,对着那个宪兵队的人耸了耸肩。“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挺想见见这个胆色可敬的义贼。”

“哈,这肯定是利威尔干的。”人群中有哄笑声,“刚才我在窗外见到他了,也只有他能有这么快的手脚。”

说完这些话,发言的醉汉摊开手,看了看左右围观的人。这个简短的名字激起了哗然的共鸣,埃尔文不明就里,他看了看米克,这位每年回来王都的次数屈指可数的友人也摇了摇头,表示他并不熟悉这个看起来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

“在他连牙都还没长齐的时候,可是这里的常客。”那个红鼻头的醉汉扯开嗓门,给围观群众做了个热心的说明。

“不过现在他可不会轻易被逮进来,据说‘公爵’都在想办法收服他。”说到这里,这个醉汉两拳对冲成拳击状,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群众听到‘公爵’这个名字,又激起了一阵小小的哗然。

“别瞎扯了,‘公爵’现在恨不得捏死他才对。”人群中有声音说。“昨晚我亲眼见到利威尔把‘公爵’的人打了个半死,就是那个铁腿。今天早晨我才在猫尾巷看到他了,门牙都被打掉了呢,啧啧。”

“别瞎扯的是你才对,要知道那可是铁腿啊。”红鼻头醉汉朝着发话的人挥了挥拳头。“他以前可是调查兵团的精英,怎么会被区区一个毛贼打倒!”

“那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来地下街啦?”反驳者对调查兵团的名头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但也就在墙外逞英雄,这里可是席纳城墙里,最安全的地盘,哪里需要那群疯子兵团?何况他现在也不过是个瘸子而已。”

听到这里,米克拉了拉身上的外套。这两天天气寒冷,他出门都穿着厚风衣,里面的调查兵团军服并没有露出来。如果看到这位调查兵团现役班长军服上的自由之翼团徽,想必这两位地下街情报行家也不会如此侃侃而谈了吧。

 

“喂你们扯够了没有?”一个眉头打结的管事官走进门来,冲着聊性正浓的几个人挥了挥拳头。“都去墙角蹲好,不然待会发面包和麦粥的时候你们谁都别想有份。”

听到这句话,人群都懂事地做鸟兽散。说起来,这个叫奈尔·铎克的管事官还是个熟人,从中央学院毕业后,他和米克一样加入了训练兵团,之后以优秀的成绩入职宪兵团。相比平时作风散漫不求上进的米克,因为工作态度和能力都不错,加上出身也不错,奈尔晋升路线要顺畅得多。不久之前,这位出身牧业大臣家长子的年轻贵族获任裴德里恩大街分部的骨干职位,在宪兵团这个汇集精英的集团中,这是个不错的差事。

现在,对这位兢兢业业、年轻有为的管事官来说,眼前最大的麻烦之一就是势力日益壮大的地下街混混首领“公爵”,以及这个刚才被人群提到的风云人物利威尔。

如果利威尔被“公爵”收服,那么这种强强联合的前景对他们这些王都秩序的维护者来说无疑是双倍的麻烦;而如果利威尔和“公爵”正面对抗,他的实力又足够强到能把“公爵”干掉,那么被“公爵”收压下去的各大小势力就会重新回到先前混乱互斗的混沌局面,对现在王都城内表面上还算平稳的黑白秩序,也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从各种情报可以得知,这位利威尔似乎和“公爵”洽谈并不太愉快,但这并不说明他就不会成为王都城的安全威胁。

换句话说,利威尔不管选哪边,他都是个不应该存在的存在。

“喂,你,”想到这里奈尔的心情更阴沉了。他不友好地盯着埃尔文,从身后的文件柜里拿出一叠纸来。“失窃财物价值超过10个钢币就可以申报偷窃案,你要立案吗?”

“不,不用了。”埃尔文摆了摆手。“钱包里没有多少钱,再说你们到了年底也很忙吧。”

 

感谢曾经在宪兵团任职的好友出面担保,以及算是校友的宽宏大量,这位忙到难以抽身的管事官奈尔没再为难埃尔文,把他赶出了治安管理处,不太愉快但见闻颇为有趣的宪兵团半日游就这么结束了。

埃尔文和米克两人沿着裴德里恩大道慢慢走着,街面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上午的太阳照着青灰色的石板路,和靴底相碰时发出干燥清脆的声响。

 

席纳墙内的城区街道名字很有趣,既有像裴德里恩大道、中央大街、维斯米街这样堂皇的正道,也有水车街、箍桶道、猫尾巷这样名字上不了台面的曲折小巷。那些整洁的街名大多数位于宽敞干净的富人居住区,巡逻的宪兵团看到探头探脑接近那些街区的流浪汉和乞丐,通常会不由分说痛揍一顿;至于那些伶俐狡猾的街名则是鱼龙混杂平民区的命名风格,挤满了五花八门的小店铺和低矮寒酸的房屋,走在路上要格外小心可能撞到的快扒手和脚底下东倒西歪的醉汉。

 

“去那种地方就算了,偏偏你还穿成这样,不被偷才怪。”米克对好友发出了不客气的警告:毫无时髦感可言的旧外套旧皮箱,和王都目前流行的发式相去甚远的凌乱短发,外加一张怎么看都是宽裕家庭出来的单纯公子哥的脸,简直就像是在对小偷招手“我是一头小肥羊”。

“要不要我给你打点下衣装外型?脸可是男人的第二生命。”说着,米克揉了把埃尔文的头发。

埃尔文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个高个子,米克比他还要高,两个高挑挺拔的金发男青年走在街上,这景象十分赏心悦目,可惜其中一位对外表并不热衷。

“你是说那种用发油做出各种造型的发型吗?”

埃尔文回忆了下所谓的王都流行款,记忆里只有头发抹得油亮、垒成不自然形状的某些贵族,以及头发少到只能用假发的官员的脸。相比之下,印象中女士们的发型看起来要合理的多。因为脱离王都中心圈有点久,埃尔文并不知道近几年来女士的流行发式也出现了越来越繁复的趋势,比如在帽子上装饰一整只鸟,到近期甚至有宫廷的设计师将大半个玫瑰花园都装在了贵妇人的帽檐上。

无论墙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墙内的都城中永远都是如此无忧无虑地繁花盛开,歌舞升平。

 

不管怎么说,能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还是让埃尔文心情愉悦,尽管工作上的事并不完全如人意,但至少距离他对未来的规划更近了一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米克问道。以他对埃尔文的了解,并不担心这位朋友无法胜任接下来在驻屯兵团王都分部的工作,正相反,他很期待看到这位想法颇为新颖的好友能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做出怎样杰出的成绩。

“如果不是这几年在墙里的国土考察,可能我永远都不会想要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埃尔文抬头看了看天空。

“就算没有在墙外牺牲,变成了刚才说的那位铁腿的状况,也够糟糕的。”

米克把视线从埃尔文身上转到前方的路。在加入调查兵团几年中,他见识到了不少惨烈的死伤。退伍之后,失去大半劳动能力的伤残军人们会有怎样的生活,不用多想也能知道,即使军团会给付这些人一些补贴,但数量终归有限,不少人在克服了残酷战场带来的心理阴影之后,仍然无法融入没有出征和杀戮的正常社会,不少人沦落到地下街这种灰色地带,从事些上不了台面的活动,部分人甚至铤而走险,开始干些他们在健全时候不屑做的恶事。

 

出战难免受伤,而肢体的残缺会带来心灵的扭曲,很少有人能强大到跨越这道必然的战场诅咒。这是米克最不希望发生在身边这位挚友身上的,所以他当年劝阻埃尔文在结束训练兵团的课程之后直接进入调查兵团。能在那个生存条件严苛的军团中幸存下来成为老兵,意味着成为战斗精英中的精英,可是绝大多数新兵都在头几年出墙调查行动中丧生,即使经验丰富的老兵们施以援手,仍无法挽救如此高的新兵损耗比率。

调查兵团有不少时间都在进行墙外探索活动,但他们的敌人并不只有墙外的那些吃人的巨人。实际上上至王都的内政王权,下到宪兵团、城墙教,以及各类民间的保守派,这些人类阵营之中,反对调查兵团出征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整合诸如商会这类势力赞助支持军团的资源,应对来自同胞的各种阻力,这一向也是调查兵团的职责——或者不如说,应对错踪复杂的内部同胞才是比干掉无脑巨人更麻烦的事。如果没有这种觉悟,进入调查兵团也只会很快地消磨掉激情和斗志。

 

放弃了自己的人,只有同情是不能让他们从人生残缺到已经无法修补的执着中清醒过来的,埃尔文叹了一口气。墙外和墙内也许的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可这不应该成为放弃人生的原因——尤其还是从那样凶险的战场上捡回来的性命。而对于调查兵团来说,这个背负着自由之翼的军团,实际上也在用最无情的战役来检验它的团员们是否能战胜怯懦、恐惧和绝望:对胜者,它用健全的生命和胜利的辉煌奖赏,而对败者,它送上的是战败的暗淡、残缺的肢体,甚至是死亡。

没有赴死的决心,就无法背负着那自由之翼去战斗。但同时,没有谁是生来就必须英年早逝的。战士最应该着眼的胜利目标,仍然应该是那耀眼的生命,以及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机会。一个无法舍弃性命的战士是怯懦的,因为那是获胜所必须的勇气;而一个舍弃了活下去的执念的人是可悲的,因为那是生而为人最后的骄傲。这是已经加入了调查兵团的米克和即将加入调查兵团的埃尔文多年来达成的共识。

 

对埃尔文来说,比他年长且更早加入调查兵团的米克,无论是私人交情还是公事层面,未来都可以成为好战友好搭档,然而只有一面翅膀是无法鼓风起飞的,他还需要一个更加纯粹也更加强大的战士。

这个人需要有顽强的斗志,即使在风暴中也能挥刀向前,在暗淡的风雨之路上,像打磨过的钻石一样熠熠生辉,照亮通向胜利的征途。他还不确定命运是否能将这样的人送上与他相遇的道路,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在相见的时候,能毫不犹豫地拉住他,就像在深黑的夜色中捉住那颗闪着微光的星。

 

“既然回到王都,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走动一下上层关系怎样?”从暗色调的内容中抽回思绪,米克转移了一下对话的主题。“临近新年,少不了各种舞会,兵团多个部门强力推荐的新锐骨干史密斯先生,足够在那些绅士淑媛当中造成不错的话题了。”

扎卡里耶斯家是席纳城内小有名气的一门贵族,米克的爷爷辈曾经因为显赫的军功获得过爵位,在和平年代转投香水制造产业并小有成就,客户群覆盖整个王都贵族圈。因为家里有兄长打理,生性潇洒不羁的米克对继承家业的事一直没什么兴趣,这几年也并不常出现在王都衣香鬓影的社交圈内,不过他那个读起来颇为文雅的姓氏也还是足够吸引那些头面光鲜的权贵们注意力,如果由他将之前都寂寂无名的埃尔文·史密斯引荐入圈,让这个本身就很优秀且外型颇具贵族气质的才俊青年声名鹊起,并非不可能。

“在正式对战墙外那些没有智慧的敌人之前,可以先用墙内的这些智慧过剩的敌人练练手是吗。”

埃尔文笑了,他已经在过去的几年之间走遍了整片国土,他要做到比各行业的商会以及席纳墙内王都中央的权贵更了解这片山川河野上的物产是丰饶还是贫瘠,以及应该用何种交涉方式,让这些滋养整个国家的基础也转化成为支撑调查兵团运转和出击的最有力后援。让那些贵族富豪们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曾经斥为疯狂到不可理喻的军团掏钱,是他接下来的任务。

“我的家人也很想念你。”米克也笑了。“难得的假期,好歹放松一下吧,不然头发会掉很快的,接下来的年岁还很长,可不能在变老之前就因为这些变成无趣的老头子啊。”

说到这里,两人在路边的糖果摊上买了两支棉花糖边吃边走。冬日的阳光很温暖,雪后放晴的天空清新而明亮。还有十五天,旧年就要告别,新年即将到来。对他们来说,这也几乎是最后一次如此轻松地走在席纳城墙内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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